何為園   -   葉放

如果說家常是真實而仙境是幻夢的話，那麼園林要做的就是把仙境變為家常。 

何為園 

欲入園林，問園在先。 

園字，最早出現在《詩經》中：樂彼之園，原有樹檀。園林一詞，最早出現在北魏楊玄之《洛陽伽藍記》中：園林山池之美，諸王莫及。西晉張翰《雜詩》中：暮春和氣應，白日照園林。 

有山青水秀，也有桃紅柳綠，還有雕梁畫棟，自成世界，別有洞天，一派神仙的境界，好似人間蓬萊。 

辭典說：園，指種蔬菜、花果、樹木的地方。園林，指種有花草樹木，築有亭閣台榭，鑿有水池，堆有假山，供人遊覽休憩的場所。 

於是，有了所謂的花園、果園、菜園、茶園，園林是自然耕植；家園、公園、莊園、禦園，園林是藝術審美；校園、梨園、戲園、樂園，園林是文化薈萃。還有園丁、園夫、園令、園客，園林是專業的門類領域，園藝、園居、園囿、園苑，園林是生活的場所狀態；園圃、園陵、園區、園地，園林是環境的屬性景象。 

從中文的字詞意義來看，園與園林是一種空間，一種欣賞體系，一種形式方法。從中文的表達引伸來讀，園與園林代表城市林泉，人間仙境；代表詩情畫意，鳥語花香；代表人工自然，藝術生態。 

按辭典的解釋，園字外口，表示由圍牆構成了一個園的空間界限。 

其實世間本無牆，因人而有牆，所謂世界是指人類事物與自然大千的範圍，本無疆域境，本無門戶，是人的意願才有了牆的設立。牆是擁有也是隔閡，牆是隱私也是拒絕，是防禦保護也是閉塞狹隘。然而園牆是高明的，一方面白牆高聳， 構成關起門來的精緻，一方面牆上開窗，透出與現世的親近與交融。正是通道這個視窗，牆外的滾滾紅塵與牆內的寂寂仙境，似隔非隔，出世而入世。 

中國最早的園林始於殷周，《詩經》說：王在靈囿。所謂囿，用以狩獵，遊樂，而囿中堆土築起的靈台，是最早的園林建築，用以觀天，通神，求仙，並與挖土積水的靈沼相呼應，構成最早的園林山水意象。 

學術上把中國園林分為皇家園林，私家園林，寺觀園林三大類別。 

由人造園，因人而園，無論皇家還是私家，園林始終是其主人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的載體。以一個風雅園林的設置來看：有琴館、棋樓、書齋、畫室，也有茶寮、酒屋、香窟、花房，風花雪月，幽情雅韻。 

縱觀中國園林的歷史，伴隨著由鄉村向市鎮的演變而演化，是探討其成長、發展和興衰的重要線索。皇家宮苑或者私家宅第，都經歷過一個從自然山野到城郭坊裡的變遷和從林泉經營到生活的轉化過程。以園林的形態來看，從台囿、宮苑、莊園、山莊、別墅、精舍、別業、草堂，變化到了園池、園林、園圃、園亭、宅園、第府、庭院、廳堂，再以園林的功能來看，也從獵場、通神、求仙、生產、遊憩、觀賞、居住、娛樂，變化到了隱逸、寄情、逍遙、遊藝、玩樂、陶冶、修養、雅集。 

於是，不出城郭而獲林泉之怡，構成園林的典型情境和基本訴求。 

歲月穿梭、時代更替，唐宋之後，園林已不再是帝王貴胄的專利，眾多文人大夫的參與使林泉營造成為一種風尚，他們不僅參與設計參與建設，還把林泉營造變成一項藝術的活動，以表達審美，以傳遞觀念。重要的是文人大夫的林泉營造，也使園林角色有了景觀事物之外的衍生與承載，既體現趣味，又彰顯思想，顯然是在以園林來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價值和社會倫理。  

好園必有個性，嘉林必具格調，早已成為主人寫照的園林，每一座都有自己的語境與特色，因此行園、望園、遊園、居園就是與園及與園主人的最好溝通和交流，讀園如會友，人園兩忘機。 

以園養人，因園而人，人們在造園的同時，賦予園林文化的意念與藴涵；也在居園的同時，賦予園林文明的滋養與積澱。所謂文人比德，是以事物擬人，一塊奇石，一泓清池，一棵花樹，都被賦予了文人的性情比喻，品格象徵，道德寓意和理想寄託，也就是器以載道，一種物化詩畫的園林哲學。 

在中國園林景觀中，最具比德典故的是以太湖石峰為代表的各種奇峰怪石。正如《詩經》所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文人的心目中太湖石峰是崑崙是蓬萊是泰嶽，更是神明仙靈是聖賢偉人是先哲高士。乘物遊心，"天人合一"，幾乎是一種文化精神的圖騰，千百年以來，廣受讚美，深受崇拜，始終為造園所鍾愛。 

如果說唐時白居易的"太湖石記"開啟了太湖石的欣賞之門，那麼宋時米芾的"品石四訣"則建立了太湖石的品評標準，特別是米芾拜石以石為兄，以石為丈的癲癡事跡，更把賞石文化的擬人比德推向了通達靈魂的極致。 

同樣是一塊石頭，帶來的命運卻天壤之別。"研山"，原為南唐李煜寶石，宋時米芾得之寫下"研山銘"，再以研山換取古宅基地建成"海嶽庵"。"青芝岫"，原為明時米芾後裔米萬鐘舊愛，世稱"敗家石"是因他為此石傾家蕩產也未能獲得，最終卻成為清乾隆設在"頤和園"在內的最大賞石"青芝岫"。真所謂石來運轉，焉知禍福，石聚靈犀而永固，見證了人世間的歡喜與悲涼。 

其實對石的欣賞是一種想像的藝術，由具象而生發抽象，由抽象而引起具象，所謂"象外生象"，由外而內，以澄懷來味象。 

文人素以自然為道法，洞天之中有福地是一個關於心靈信仰與人格境界的思辨。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仙在洞中修，北宋程顥《秋日》說，"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道在洞中求。故此園林疊石，假山之中必設穴窟洞室，可供打坐、放空、冥思，而園林賞石也以有洞者為上，漏孔帶洞透洞含漏，奧秘而玄妙，也可相心、想像、觀照。 

在中國文人看來，石為宇宙，陰陽能量有諧有和；洞有乾坤，風水藏聚上天入地。所謂石者壽，石有洞者仙壽，是以有形的現實景觀祈福通向無形的神仙境界，一種以隱求逸由隱達逸的承載，基本上就是一個世界中的世界。 

西元前二百多年中國道家提出"洞天福地說"，與西元前四百多年古希臘柏拉圖提出"洞穴之喻"，對洞的含義和思辨可謂是穿越百年的對話，而十九世紀英國亨利摩爾的雕塑出現女人和母子的"空洞"，對洞的想像堪稱隔世呼應，與其說是一種審美觀念的異域共鳴，莫如說是一種人文思想的各臻其妙殊途同歸。 

毫無疑問，文人的洞中大千，正是中國園林的世界觀，小中見大，以少勝多，所謂芥子納須彌，壺中藏日月。園林可以遙遙百里，也可以區區半畝；可以依山傍水，還可以無中生有。於是，園林由唐韓愈、杜牧看來，可以是咫尺之間的“盆池”，由清沈復、芸娘看來，也可以是掌上案頭的“碗蓮”。 

對中國人來說，家，才是園林的基本核心，不僅是物質概念上的家，還是精神意義上的家。 

“玄覽”，作為中國人的欣賞之道，也就是以心觀賞，用心體驗。所謂眾裡尋他千百度，卻原來就在點滴日常中，其實老子的道理才是入園的不二法門。 

心中有園，處處遊園。 

選自《烏有園》序，有刪節